《二钱诗学之研究》
刘梦芙著,黄山书社2008年1月版,30.00元
顾炎武 |
综括此书的特色,我以为有两点。
(1)作者诗学诗功,两擅其胜,即不但有深厚的理论修养,而且有丰富的诗词创作体验,这就使他对二钱(钱仲联与钱锺书)的诗歌分析,深中肯綮。我曾在《诗功与诗学研究》(《博览群书》2007年第7期)中对许龙先生《钱锺书诗学思想研究》一书提出了一些看法,认为该书的缺点,关键就在于作者缺少创作的体验,因而对《槐聚诗存》与钱先生的诗学思想相互间的内在联系,无法作出具体而深入的说明。如果说许书是一个负面的例子,那么,梦芙先生此书恰好弥补了这一缺憾,它从钱诗的思想内容和艺术技巧,阐释出钱先生的诗学渊源和审美情趣。不但梦芙先生的《〈槐聚诗存〉初探》如此,刘永翔先生的《读〈槐聚诗存〉》(见《钱锺书研究集刊》第二辑)也同样对钱诗评析入微,时出妙解,原因也在于刘先生的诗功诗学相济其美啊!
(2)梦芙学力超群,识力亦过人。我常说,有知识不难,有思想最难。乾嘉朴学家中,只有戴震、汪中、焦循、龚自珍等少数学者是思想家。梦芙在《二钱诗学之研究》一书中,时常闪现出思想的火花。例如《关于“钱学”的观察与思考》《二钱诗学之比较》,特别是《魔镜背后的钱锺书》,真正体现了“真理之勇,文章之德”。而最使我感叹的是梦芙对《石语》的评笺,以及对《容安馆札记》的批评。
对钱锺书先生著作的研究,竟然成为“钱学”,可见时人对他的崇拜。但也正因此,不免有些人阿私所好,不能坚持“吾爱吾师,吾尤爱真理”的原则。比如对《石语》,有些人还很称赏。而《容安馆札记》对俞平伯、邓广铭等名家的讥嘲,有的人也随声附和。我认为这都是不妥当的。因为这两种著作,实在只能为锺书先生盛德之累。
《管锥编》第三册第1050页引曹丕《典论・论文》“文人相轻”之言,加以分析,认为“‘善于自见’适即‘暗于自见’或‘不自见之患’,‘善自见’而矜‘所长’与‘暗自见’而夸‘己贤’,事不矛盾,所以言之异路耳。”钱先生深明此理,而自少至老,屡蹈此“文人相轻”的恶习,正由于背离儒家著重践履的教训。儒家强调知行合一,知而不行,犹不知也。汉人重经术,强调的是“经明行修”,否则成为荀子所斥的“小人之学”。《荀子・劝学篇》云:“君子之学也,入乎耳,著乎心,布乎四体,形乎动静;端而言,蠕而动,一可以为法则。小人之学也,入乎耳,出乎口,口耳之间,则四寸耳,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!古之学者为己,今之学者为人。”“为己”,指君子为了修身而学先王之道,使自己成为德才兼备的能齐家以至治国平天下的圣贤。小人之学则不然,只把学问当做追逐名利的工具。所以,原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曾指出欧美的教育制度的缺失,是只给予学生以知识技能,而忽视了教学生“成人之道”。锺书先生“文人相轻”的表现,实在和中外古今这多种影响有关系。
顾炎武平生厌恶“文人”,常引宋人刘挚的话:“士当以器识为先,一号为文人,无足观矣。”顾氏实在继承并发扬了我国另一种优秀的传统文化。他写出《广师篇》:“夫学究天人,确乎不拔,吾不如王寅旭;读书为己,探赜洞微,吾不如杨雪臣;独精三《礼》,卓然经师,吾不如张稷若;萧然物外,自得天机,吾不如傅青主;坚苦力学,无师而成,吾不如李中孚;险阻备尝,与时屈伸,吾不如路安卿;博闻强记,君书之府,吾不如吴任臣;文章尔雅,宅心和厚,吾不如朱锡鬯;好学不倦,笃于朋友,吾不如王山史;精心六书,信而好古,吾不如张力臣”(《亭林文集》卷六) 。
据刘衍先生《寄庐杂笔》第156页说:清人陈康祺《郎潜纪闻》初笔卷八《顾阎李诸公之 谦》云:“(先引《广师篇》原文)百诗先生论人物,尝称吴志伊之博览,徐胜力之强记,自问不如。吾乡李杲堂先生最心折万氏家学,尝云:‘粹然有得,造次儒者,吾不如公择;事古而信,笃志不分,吾不如季野。’杭大宗太史亦自谓:‘吾经学不如吴东壁,史学不如金谢山,诗学不如厉樊榭。’数公皆经术湛深,文章淹贯,尚乐集思广益, 谦自下如此。今乡里晚学粗识迳涂,便谓朋辈中莫可与语,志高气溢,宜其画矣。”
衍文先生又引平步青《霞外捃屑》卷七上《广师》条,平氏据《东坡志林》引陈元龙语:“夫闺门雍穆,有德有行,吾敬陈元方兄弟;渊清玉洁,有礼有法,吾敬华子鱼;清秀疾恶,有识有义,吾敬元达;博闻强记,奇逸卓荦,吾敬孔文举;雄姿杰出,有王霸之略,吾敬刘玄德。”以为此《广师篇》之源。且谓顾氏文中排比十段,实仿元龙,非其创格。衍文先生认为陈元龙语尚非最早出处,《史记・高祖本纪》“夫运筹策帷帐之中,决胜于千里之外,吾不如子房;镇国家,抚百姓,给馈饷,不绝粮道,吾不如萧何;连百万之军,战必胜,攻必取,吾不如韩信。”这才是顾文最早的出处。
我很赞成这种溯源,因为这正是一种优良的文化传统的表现。我想补充的是,《后汉书・陈蕃传》:“‘不愆不忘,率由旧章’,臣不如太常胡广;齐七政,训五典,臣不如议郎王畅;聪明亮达,文武兼资,臣不如弛刑徒李膺。”此亦顾文来源之一。至于平步青引《东坡志林》,实则陈元龙语出自《三国志・魏书・陈矫传》。我手边无《霞外捃屑》这部书,不解平氏引书何以不从其朔。
我以为要溯《广师篇》之源,还有比《史记》早的《国语・齐语》第一篇:鲍叔对齐桓公说:“臣之所不若夷吾者五:宽惠柔民,弗若也;治国家不失其柄,弗若也;忠信可结于百姓,弗若也;制礼义可法于四方,弗若也;执?鼓立于军门,使百姓皆加勇焉,弗若也。”
而最为顾氏所服膺的是孔子问子贡:“汝与回也孰愈?”对曰:“赐也,何敢望回?回也,闻一以知十,赐也,闻一以知二。”子曰:“弗如也。吾与汝弗如也”(《论语・公冶长》)。
根据上述各种资料,可见和“文人相轻”这种恶习成为对立面的,是儒家形成的另一种“自卑而尊人”的传统。这就是“恕道”:“躬自厚而薄责于人”(《论语・卫灵公》) 。也就是民主社会所倡导的“宽容”精神。锺书先生既饱读诗书,又沐浴过欧风美雨,却偏偏不能实践,实在使我们这些尊敬他的人感到惋惜。
据谢泳《中国自由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――四个著名知识分子五十年代的言论》一文(《随笔》2005年第一期)所说,当时高教部一份关于北大的调查报告,说钱锺书是“反动教授”,解放前与美国间谍特务李克关系密切,和清华的特务沈学泉关系也密切。曾见过“蒋匪”,并为之翻译《中国之命运》。还在上海美军俱乐部演讲一次。1952年,在毛选英译委员会,有人建议他把毛选拿回家去翻译,他说,“这样肮脏的东西拿回家去,把空气都搞脏了。”说毛选文字不通。
跟这份材料相反的,是十年“文革”后,他自认为能苟全性命于乱世,是因为“从未出过风头,骂过什么人……享受了‘沉默的自由’”(《钱锺书研究集刊》第二辑第303页) 。
对照这两份材料,可见他是怎样残酷地进行自我斗争,让自己安全地“默存”下去。
然而这种强制终必反弹,《石语》从二十多岁锁到箱子里,直到八十多岁,终于还是让它问世。这是什么心态?大概认为反正被讥评的对象都早已作古,而自己也“此身行作稽山土”,恶作剧就恶作剧吧!《容安馆札记》则自己也未必打算原封不动地出版。这就涉及后学们如何对待先哲遗著的态度了。“君子爱人以德”,应该成人之美,而不是成人之恶。
并不是不可以匡正他人的失误。孔子所说益者三友,就是“直”、“谅”、“多闻”。“直”摆在第一位,朋友过则相规,却不是“当面输心背面笑”,如对俞平伯那样,当面鞠躬叫“老师”,《札记》里却骂“俞曲园不肖孙辈”。
梦芙先生之所以写《〈石语〉评笺》和《魔镜背后的钱锺书》,的确表现了“真理之勇,文章之德”,这不是对钱先生的攻击,而是通过这一事例,希望大家不要做“文人”,而要懂得尊重人,尊重异量之美。这是他这部书对我的启发,也是他这部书的重大价值所在,因为这正体现了“《春秋》责备贤者”的精神。
(本文编辑:李焱)